獨立不獨立:1776年七月四日的北美殖民地新聞
每年的七月四日,美國各地都會舉行慶祝獨立紀念日的活動。筆者2015年在蒙特切羅(Monticello)擔任訪問學者時,被邀請去傑佛遜的莊園參觀一場特別的公民宣誓典禮。典禮的特別之處在於時間和地點,時間是獨立紀念日,地點則是獨立宣言主筆傑佛遜的家。2016年七月筆者在費城的美國哲學學會擔任訪問學者,也有機會在獨立紀念日這一天目睹了盛大的紀念儀式以及遊行。問題是,七月四日究竟是什麼日子呢?事實上,大陸會議在1776年七月二日通過宣布獨立。在七月三日,約翰亞當斯寫了兩封信給他的妻子艾比蓋爾亞當斯,一封信中說:「昨天決定了在美洲被討論過的最重要的課題,或許在過去和未來都沒有更重要的課題了。一個決議在沒有任何殖民地反對的情形下通過了,『這些聯合殖民地是,也應當是,自由而獨立的國家。他們具備,也有權利具備,完整的權力來宣戰、媾和、建立貿易,以及從事所有其他國家都有權進行的行動。』」在同天的另一封信中說:「1776年七月的第二日,將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值得紀念的日子。我相信這個日子將被後續的世代慶祝,當作是偉大的週年慶典。」然而,後來的美國人紀念的是七月四日,而不是亞當斯所認為應該紀念的七月二日。作為大陸會議的代表,並且主導了獨立的討論,亞當斯的意見值得被重視,也確實有一些道理。然而,亞當斯這麼在意這件事也可能是因為亞當斯是七月二日的明星,但七月四日的明星則是傑佛遜。無論如何木已成舟,現代人紀念的是簽署獨立宣言的七月四日,而非宣布獨立的七月二日。
另一個更值得提的問題是,對當時(1776年七月四日)的美國人來說,這一天到底代表什麼?當年的資訊傳播的沒有像今天這麼迅速,今日透過網路的力量,很多新聞都是即時的。發生在世界上的主要事件,都可以幾乎零時差地傳播到世界各地。大多數的「美國人」當時其實並不知道7月4日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來看當天各地的報紙上寫的東西可以反映出當時他們所掌握的消息,以及他們所處的狀況。當時殖民地的報紙並不是每天發行,而是以週報或是一周兩期的形式。同時,每個報紙發行的日子也不是完全一致。我找到了五份在當年七月四日出版的報紙,分別是:在波士頓發行的《大陸周刊及每周廣告》(The Continental Journal and
Weekly Advertiser) 《新英格蘭紀事》(The New-England Chronicle),在紐約發行的《紐約周刊,或各類廣告》(The New-York Journal or, the
General Advertiser),在費城發行的《賓夕法尼亞晚報》(The Pennsylvania Evening Post),以及在安納波里斯發行的《馬里蘭公報》(The Maryland Gazette)。當時殖民地的報紙內容一般而言包含了讀者投書、政府公告、公開信的節錄、各地新聞要事、商品廣告、懸賞失物或是逃跑的奴隸。這幾份報紙有很多外地新聞要事內容都雷同,相信這是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消息來源。
美國革命武裝戰爭的部分其實早在前一年就開始了,各個殖民地也早已組織起他們的議會、委員會,以及民兵,來接收政治權力以及進行軍事抗爭。《大陸周刊及每周廣告》刊登了一篇英國將軍亨利柯林頓(Henry Clinton)的公告,要求北卡羅來納殖民地的人民停止叛亂。他指責這場「邪惡的叛亂」讓人民忘了他們與主權者的關係,也否認了國家內的法律與規範的權威。他指責大陸會議與各個組織起來的委員會都是非法的,他呼籲他們可以停止這種報復的行為,重新回到國家的主權之下。而其他刊載的新聞則多是傳達戰情以及委員會的公告。
《新英格蘭紀事》刊登了一篇喬治華盛頓的公告,呼籲在英國軍隊服務的軍官和士兵不要再繼續支持暴君來反對他們的美洲兄弟。如果他們願意放棄他們在英軍中的職位,華盛頓提供了依原本職位不同而異的利誘。最多可以獲得一萬英畝的土地,最少也可以獲得兩百英畝的土地。此外,《新英格蘭紀事》也節錄了幾段理查普萊斯(Richard Price)在英國出版的小冊子《對公民自由的本質的觀察》來加強讀者對「自由」的渴望和認識。裡面提到:「公民自由是一個公民社會或國家按照己意自我管理的權力,或者是按照自己所制定的法律,而不用屈服於外國意志或者是外來的意念或權力。」「因此,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像自由一樣帶給我們如此豐富的成果,自由是所有榮譽的基礎,是我們天性的主要特權和榮耀。」這個節錄也論及自由與政府之間的關係,所有公民政府都是人民所建立的,它是由人民而來,由人民來指導,除了人民的幸福之外沒有其他目標。《新英格蘭紀事》也節錄了英國上議院裡的相關討論,討論到這場戰爭是否是應該的,也討論到英國雇傭傭兵的行為,談論到傭兵是多麼的不值得信賴,以及他們是否應該雇用傭兵來對付自己的人民。當中提到,他們不應該期望美洲人民放下武器,直到迫使他們拿起武器的原因獲得解決。
《紐約周刊,或各類廣告》是當天唯一一個夾帶了獨立宣言的報紙。在一片追求自由的呼聲中,第一頁出現了一篇有趣的投書。作者自稱為一個平民(A Commoner),作者呼籲大家重新思考奴隸制度,他說當殖民地的人民在抱怨遭到不公和殘酷的對待時,自己也不公而殘酷。他們祈禱不要成為英國同胞的奴僕,但卻讓其他的人類同胞成為他們的奴僕。他說,每當殖民地人民在抱怨的時候,他們正剛好在譴責自己的惡行。他對讀者說:「或許你會說他們生來就是奴隸,但你是他們的造物者嗎?或者造物者有告訴你祂將他們造為你的奴隸嗎?倘若沒有,你憑什麼權威讓他們陷於奴役之中呢?」他說,殖民地的人民在做的事情就是要求神偏心自己,讓自己擁有自由,好使他們能夠將其他人置於永恆的奴役之中。這一篇投書反映出當革命的詞彙集中在自由與權利時,也激起了對奴隸制度的反省。儘管廢奴在當時仍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種族歧視更是至今未解的課題,當時自由的修辭確實帶來了一些有意義的反思。
《紐約周刊》也刊載了一篇來自倫敦的消息,內容是在英國國會中的討論,特別提到柏克和福克斯在國會中的發言。福克斯提到將這些出色的美洲人視為反叛者不是個貶義詞,因為在各個世代,幾乎所有自由的倡導者,解救他們的國家的人,都會被稱為是反叛者。這篇倫敦的消息中也提到其他人對殖民地的支持。《紐約周刊》也刊登了賓夕法尼亞議會代表的聲明,當中認為喬治三世違背了英國憲法的原則,也違背了正義和人性的法則,持續地壓迫殖民地的居民並將他們排除在他的保護之外。他忽視了殖民地人民的請願而雇用了外國軍隊來協助奴役這些人民。因此他們主張殖民地人民跟國王之間的忠誠關係和義務已經由於專制及國王的聲明而瓦解。所以他們全體一致宣告他們願意同意大陸會議宣布聯合殖民地成為自由而獨立的國家。這個聲明的日期是6月29日,也就是說這個聲明是在賓夕法尼亞的代表在大陸會議中投下贊成宣布獨立的一票之前所達成的。
《紐約周刊》收錄了一篇6月24日刊在《賓夕法尼亞包裹》(Pennsylvania Packet)的一篇筆名為A Watchman的讀者投書。這篇投書評論當時的效忠派(在革命中效忠英國的人),提到效忠派現在已經承認獨立已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仍努力說服大家不需要一份正式的宣言,而且就算是正式宣布獨立也不會比現在更獨立於英國國王。A Watchman寫道,假如一個獨立的宣言立即宣布,對殖民地的人民而言不過是跨過紅海而已,前面等著大家的是一片荒野。美洲人民一直被歐洲的思想、規矩,和法律所奴役,在美洲人民能在殖民地建立好的政府之前,對於權力、頭銜、法律的世襲權利需要先歸於塵土。為了強調自由的重要性,他說榮譽、自由,和生命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事。
《賓夕法尼亞晚報》刊載了一篇賓夕法尼亞殖民地議會和委員會的議事紀錄,裡面具體地詳述了該如何劃分選區,選出各地的代表。這個議事紀錄占了整份晚報四分之一的篇幅,也展現了美國革命的特色之一,也就是地方自治的徹底執行。殖民時期的北美洲,因為天高「國王」遠,所以原本就有高度的地方自治。造成革命的因素之一也包含了英國政府試圖增加對殖民地政治的干預,讓殖民地的地方菁英質疑英國政府的動機。在去除英國國王和國會的權威後,少了英國派駐在殖民地的行政長官,為了維持運作,地方自治更加重要。這篇議事紀錄說明了殖民地如何實踐他們所謂的人民主權。值得一提的是,當時有權參政的所謂「人民」,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是有種族性別和財產限制的。只有一定程度財產(土地)的白人男性才有選舉參政的權利。
《馬里蘭公報》和其他報紙一樣,都刊登了來自各地的消息,包含在倫敦國會裡的辯論,以及殖民地各處軍隊動向。其中一篇來自維吉尼亞威廉斯堡的消息指出,從喬治亞前往費城參加大陸會議的代表經過威廉斯堡,他們透露喬治亞的議會已經授權給代表同意任何為了聯合殖民地益處的計畫,包含完全與英國分離。安納波里斯當地新聞也指出,馬里蘭的議會也已經決議要選出新的代表來藉著人民的權力組織新的政府。在這一天的《馬里蘭公報》也有讀者投書給該州的代表,談到他們對英國政府的不滿。他們認為儘管殖民地已經竭盡所能維持和平透過不斷地向國會和國王請願,也向國王保證了他們的情感和忠誠,僅僅要求和平自由和安全,但殖民地所收到的只是與日俱增的羞辱和傷害,並宣布所有北美殖民地進入實質的叛亂。英國雇用了傭兵、以自由引誘奴隸逃跑,訓練並武裝他們來對抗他們合法的主人。他們認為英國會進一切努力使殖民地進入奴役的狀態,所以他們要求他們的代表加入其他殖民地的代表宣布獨立。
這些當天的「新聞」所呈現出來的是一種箭在弦上的氛圍。即使除了《紐約周刊》外,其他的報紙都沒有能即時報導獨立宣言,《紐約周刊》也僅是以增頁的方式將獨立宣言插入報紙中,然而各地當天的報紙都大力宣揚英國國王以及國會的不公義,並鼓吹獨立。十八世紀的北美殖民地識字率遠遠不如今日,然而報紙以不同的形式在塑造公共輿論上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除了直接閱讀外,報紙內的新聞也以口傳的形式傳播給更多的人。這些報紙往往在酒館由識字的人朗讀給不識字的人,即使一個人不識字,只要他有耳能聽,他就能接受到報紙所傳達的訊息而建立自己的意見,所以這些報紙中所建立起來的英國國會及國王的形象不能被視為理所當然,而應該被視為是改變人民思想習慣或是文化的重要工具。在約翰亞當斯給艾比蓋爾亞當斯的信中,約翰亞當斯認為如果七個月前就宣布獨立,就有更多時間可以進行軍事上的準備,他對這一點覺得很可惜。然而他也認為,在這個時間點才宣布獨立也不無好處。經過了這七個月,許多人有更多時間思考宣布獨立的優劣勢,十三個殖民地更加團結一致決定脫離英國,這是七個月前做不到的。在這段時間內英國國會及國王的作為讓許多原本不願獨立的人徹底死心,也因此讓支持獨立的人得以爭取到更多人的支持。氛圍的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殖民地的報紙在塑造宣布獨立的氛圍上作出了很大的貢獻。透過宣傳自由的概念與詞彙,塑造英國國王與國會的反派形象,七月四日的殖民地報紙,即使沒有及時宣布獨立宣言,實際上也已成功塑造出宣布獨立的輿論。
延伸推薦閱讀
約翰亞當斯給艾比蓋爾亞當斯的信(1776年7月3日):
https://founders.archives.gov/documents/Adams/04-02-02-0016
如果想知道更多關於美國革命與報紙,請見Carol Sue Humphrey,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and the Press: The Promise of Independence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13)。
如果想知道更多關於美國革命與報紙,請見Carol Sue Humphrey,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and the Press: The Promise of Independence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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