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台灣人而言,七月四日有什麼意義?」

185275日,菲德烈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受邀在一群廢奴主義者的大會上演講,討論獨立紀念日的意義。道格拉斯是一個逃跑的奴隸,從馬里蘭州逃跑到紐約州之後,遇上了廢奴主義者,由於他能讀寫英文,而且很能演說,就成了備受廢奴主義者善用的標竿人物,而常常出席演說。但每次的公開演說其實都是一個風險,由於1850年的逃奴追緝法(Fugitive Slave Act),他每次出現在公共場合都冒著被通報、抓捕、甚至失去生命或自由的危險。

他這一天的演講主題是「對奴隸而言,74日有何意義?」面對一群擁有自由的白人,即使是要稱頌美國獨立紀念日,他的用詞也常常耐人尋味。他說74日是「你們的國家獨立的生日,也是你們政治自由的生日」(the birthday of your National Independence, and of your political freedom)。他繼續用了一個聖經中的比喻,對著他的聽眾說,這一天對「你們」來說就像是逾越節對被解放的上帝子民的意義一樣。這天會將「你們」的心思帶回到那天,帶回到你們偉大的解救之日,也會將心思帶到跟這個行動和日子相關的象徵與奇蹟上。

接著,他大談了美國獨立的故事,談到當時這些白人的父祖輩所受到的壓迫,讚揚當時這些美國開國者的勇氣。在他演講的這個時候要說反抗英國是正確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在1776年的時候,要大聲反對英國,要支持殖民地的反抗,他套用潘恩的話來說,「試驗了人的靈魂」(tried men's souls)。他提及在177672日在大陸會議上要宣布獨立的決議,然後他說:「你們的父祖實現了這個決議。他們成功了,而今日你們收穫了他們成功的果實」,他說:「這獲得的自由是你們的,因此,你們也可以合適地慶祝這個週年紀念。」他稱讚簽署獨立宣言的人是勇者,他們是「政治家、愛國者,以及英雄,我會跟你們一起為他們所做過的好事,為了他們所爭取的原則,來榮耀對他們的記憶。」

但是,他反問他的聽眾:「為什麼今天會叫我來這裡演講?我,或者我所代表的這些人,跟你們國家的獨立有什麼關係?獨立宣言中所體現的偉大的政治自由及自然公義的原則有延伸到我們身上嗎?我是因此而被叫來在這個國家的祭壇上獻上我們簡陋的貢品,並承認你們的獨立所帶給我們的好處並為此表達感謝的嗎?」他提醒他的聽眾他們之間的重大差異,並說:「我並不在這個榮耀的週年慶祝之內!你們偉大的獨立不過展現了我們之間難以估量的距離。你們今日所慶賀的這些祝福並不是我們所共享的。你們父祖所留給你們的公義、自由、繁榮與獨立這些偉大的遺產是你們所享有的,而不是跟我共享的。這帶給你們生命與療癒的陽光,帶給我的是傷痕與死亡。這個74日是你們的,不是我的。」

他從演講的一開始就用「你們」或「你們的」來將自己與聽眾切割開來,強調獨立宣言所帶的光榮感僅限於這些白人。對他而言,這是「你們的獨立」,而這一天所慶祝的是「你們的自由」,但是對於黑人及奴隸來說,這些詞彙所代表的政治權利並沒有擴及他們。

「你們的74日對美國的奴隸代表著什麼呢?」他這樣回答他自己提出來的這個問題:「這一天比一年中其他任何一天都更顯露了讓美國奴隸深深受害的醜陋不公與殘酷。」對美國奴隸而言,他這樣說:「你們的慶典是個假象;你們自豪的自由,是邪惡的藉口;你們國家的偉大,是膨脹的虛榮;你們的歡欣聲空洞而無情;你們對暴君的指責是鍍上黃銅的無禮;你們疾呼自由與平等,這是虛假的嘲弄;你們的祈禱與獻詩,你們的講道與感恩,以及所有的宗教遊行及莊嚴,對奴隸來說,都只是夸言、虛假、欺詐、不虔敬,以及偽善,這面薄紗掩蓋著使兇殘之國蒙羞的罪惡。」他在演講中大聲疾呼著美國的虛假,當白人誇耀著其自由、其高度的文明,以及其純粹的基督宗教的同時,整個國家的政治權力體現於當時的兩大政黨,莊嚴地立誓要支持並維護對其三十萬名同胞的奴役。

但他並未完全失去希望。他無意妖魔化美國的開國者,特別是制定憲法的人。他不認為憲法的制定者跟批准者意圖讓憲法成為奴隸制度的工具,因為奴隸或奴役這些詞都沒有出現在憲法之中。他認為如果只是讀憲法本身的文字,這其中沒有任何支持奴役的條文。相反地,其中包含了完全反對奴隸制度存在的原則跟目的。因此,雖然道格拉斯對於這個國家描繪了一個黑暗的形象,他對於這個國家並沒有失去希望。他期望美國白人可以實踐獨立宣言中的理念,讓這些政治權利可以擴及這些非裔美國人。

道格拉斯身為奴隸的經驗,讓他深刻地了解到在獨立宣言冠冕堂皇的文字的背後,黑人所受到的待遇。然而他對74日這個符號的攻擊主要還是在於這個宣言所建立的國家如何違背其理念奴役黑人,而不在於這個符號所代表的理念上。

 

*****

 

看過道格拉斯的演講詞後,我要問:「對台灣人而言,七月四日有什麼意義?」我們不是美國人,美國革命無論是否光榮,都不是我們的歷史的一部分,也不像道格拉斯所代表的這些不幸陷入奴役之中的非洲人,也不像在美國向西擴展的過程中不斷被犧牲的美洲原住民,我們並沒有受到這個獨立宣言所建立的政治體制有系統地壓迫跟迫害。所以,美國的獨立宣言,以及其紀念日,對我們有什麼意義?

 

在有關人類事務的發展過程中,當一個民族必須解除其和另一個民族之間的政治聯繫並在世界各國之間依照自然法則和上帝的意旨,接受獨立和平等的地位時,出於對人類輿論的尊重,必須把他們不得不獨立的原因予以宣布。

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 :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了保障這些權利,人類才在他們之間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當權力,是經被治理者的同意而產生的。當任何形式的政府對這些目標具破壞作用時,人民便有權力改變或廢除它,以建立一個新的政府 ;其賴以奠基的原則,其組織權力的方式,務使人民認為唯有這樣才最可能獲得他們的安全和幸福。

 

建構民族

當時要宣布獨立的十三個英國殖民地內大多數的人都是來自於英國,因此,英國除了是他們政治上的母國之外,也是他們文化上的母國。英國的北美殖民地雖然逐漸發展出自己文化上的特色,不過在革命前也有一波央格魯化(Anglicization)的趨勢。為了要獨立,他們在宣言中將自己論述為一個民族,而英格蘭人在他們的敘事中則成為「另一個民族」。即便他們知道在文化上無法完全切割,但是仍主張在政治上解除跟「另一個民族」的聯繫。這個建構民族的過程中美洲人的定義被擴大並重新結合了原本屬於不同族群的人:愛爾蘭人、英格蘭人、蘇格蘭人。嚴格說起來這重新建構的民族不是依照血緣的,而是依照生活圈、生活經驗,以及其政治認同。當我們在重新建立對「台灣人」的想像時,也需要跳脫族群與血緣的枷鎖,重新以生活圈、生活經驗,以及對土地的認同使「台灣人」這個民族的概念在具備排他性的同時也可以兼容更多人,累積更多力量。

 

不言而喻的真理

美國社會時至今日仍有許多人為了他們的政治權利、生命權、自由權,以及追求自由的權利而努力奮鬥。可以說,美國的歷史就是一部獨立宣言中所言及的權利如何一步步擴及更多人的歷史。無論外界如何批評美國偽善,美國在過去以及現在如何未能實踐或照顧到某些族群的權利,但由於這獨立宣言所揭櫫的精神價值,以及其憲法所賦予人民的權利與權力,美國不斷地在修正其政治體制中所賦予人民的權利。儘管宣言中說人人生而平等,但在現實上,人人生而是不平等的。然而宣言中的這一句話成為日後各族群用來爭取權利最好的工具。政治權利原來是一種僅限於特定人士的特權,而獨立宣言的簽署者也不是什麼民主政治的支持者,因為對他們而言,政治權利應該僅限於有能力的社會菁英。但美國自由的故事就是這個擁有政治權利的「特定人士」的範圍,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擴張。一直不斷有人在這個「特定人士」的俱樂部門口用力敲門,希望為自己打開通往權利的大門,在這個過程中,獨立宣言中對於平等權以及其他政治權利的詞藻即成了最好用的工具,也讓美國的政治體制轉型成現代意義下的民主政治。

我們要記得這個歷史經驗。民主政治絕對不是完美的政體,因為只要是由人所操作的制度就很難有完美的。但是,民主政體是我們現在所能擁有最好的政治體制。在這個體制之下,人民是政治權力的來源,也因此有籌碼爭取越來越多的權利。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則,用獨立宣言中的話來說是:「政府之正當權力,是經被治理者的同意而產生的。當任何形式的政府對這些目標具破壞作用時,人民便有權力改變或廢除它,以建立一個新的政府。」這個基本原則代表當人民對政府不滿時,可以對政府提出修正。

災難與恐慌很容易讓人訴諸權威,也給專制政府有機可乘。1930年代的經濟恐慌讓法西斯主義政權在歐洲有機會興起,專制政府以強力介入的方式讓人民在混亂中找到希望,但這些專制政府後來引發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同一時間在美國,羅斯福總統也運用和擴大了總統的行政權力,加強了政府對經濟的介入,然而美國是當時最悠久的民主國家,也因此,即便在危急時以及戰時,政府的權力擴大了,但是在緊急狀態結束之後,仍能回到民主政治的常規。權力仍舊回到人民的手上。

我們要珍惜我們現在所擁有的政治體制,不是死守著現狀,而是要持續改善這個體制。不僅是要讓自己的聲音被政府聽到,而是要讓更多聲音讓政府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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