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宣言：是天縱之才之作還是理所當然的文告？

簽署獨立宣言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 by John Trumbull

談到美國的獨立紀念日，我們很容易就聯想到著名的獨立宣言，對許多人來說也或許會聯想到外星人攻擊地球而美國毫不意外地又一次扮演拯救地球的英雄角色的電影。我想，這部電影將劇情設定在獨立紀念日不是個巧合，某種程度上我們或許可以說，美國在這部片中捍衛了我們地球人的「獨立」，正如他們在1776年的這一天宣告美洲殖民地獨立於英國一樣。

        要替國家訂個生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這牽涉了我們對國家的定義和認同。要知道國家是什麼時候「出生」要先知道我們指的是哪一個國家，其次，我們要能定義這個國家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通常我們會挑出我們認為最能代表我們國家的誕生的一天，但這一天通常不是真的是國家正式成立的一天，更多時候是配合政治神話所想要讓人民相信的迷思。武昌起義成功當然是一件改變中國的大事，但武昌起義成功距離中華民國的建立還是有一段距離。之所以挑選這一天成為中華民國的國慶日背後有著很複雜的政治動機，也展現了當年國民黨主導的政府想要讓人民相信的政治神話。回到美國獨立紀念日這個題目上，七月四日這一天真的是美國的生日嗎？獨立宣言真的是美國立國最重要的文獻嗎？

美國是什麼時候建立的？

美國的國名是美利堅合眾國(United States of America)，是由許多的州(State)所聯合而成的。這些州在獨立之前都是英國的殖民地。獨立戰爭的初期美國的大陸議會試著讓同為英國殖民地的魁北克加入他們一起反英，美國大陸軍(Continental Army是當時美軍的名稱)也試圖進攻魁北克，但是無功而返，於是便立下了大體上以十三個英國殖民地為主的聯盟。大陸議會是由十三個殖民地各派代表聚集在一起，起初是商討如何團結面對英國國會的課稅以及其他剝奪殖民地權利的法案，也立下了抵制英國貿易的決議，並在各地建立委員會來執行大陸議會的決議，並嚴懲不配合的殖民地人民。大陸議會跟委員會權力的正當性受到效忠英國的效忠派的質疑，認為無論是大陸議會或是委員會都在法律體制之外。即便大陸議會提出人民主權的主張，認為他們的權力雖然不是來自英國的憲法但是來自於人民直接授予他們的權力，效忠派仍然質疑各地所選出前往大陸議會代表的正當性，因為只有認同大陸議會的人才會去投票，這樣不認同大陸議會的人的意見在這個過程中便被忽略了。當時的選舉沒有票數的最低門檻，所以效忠派的質疑不無道理。

        然而基本上，大陸議會始終扮演著一個聯盟的議會的角色，而不是集權式的中央政府。獨立宣言是大陸議會草擬、審查、通過的文告，重點在於昭告世界十三個殖民地要脫離與母國英國的關係。獨立宣言的最後一段宣布美洲各州的代表聚集在一起嚴正地公告和宣布「聯合的殖民地(Colonies)，為，也應為自由且獨立的國家(Free and Independent States), 並免除其對英國王室的忠誠，其與大不列顛國家(state of Great Britain)的政治聯繫已且應已完全解除，並且作為自由且獨立的國家(Free and Independent States)他們有完全的權力去…並且可以做所有其他獨立的國家(Independent States)有權去做的所有行動。」這裡的「states」我翻成國家，雖然現在我們將這些美國內部的這些政體稱為州，但是這個字的實質內涵是國家，正如在宣言中稱英國為state of Great Britain，當這個字用來指稱美洲的各州時始終是複數而不是單數。換句話說，這個宣言昭告的不是一個聯合的美國的誕生，而是美洲的各個殖民地脫離殖民地的地位各自成為自由而獨立的政體，而這個政體是複數而不是單數的。這樣的聯合並不是強制性的。

        這樣鬆散的邦聯性質導致許多問題，從獨立戰爭期間資源分配以及號令難以統一的問題，到戰爭結束後作為一個邦聯，缺乏有效率的中央政府導致經濟、政治、軍事等等方面的問題。這些問題最後促成了制憲會議，原本只是被授權來討論解決問題之道的會議搖身一變制定了新的憲法試圖取代原本的邦聯條例。美國也從鬆散的邦聯制轉變成為有強力行政權的總統制國家。因此，嚴格意義上來說，雖然獨立宣言公布了殖民地脫離英國，但一個統一而中央集權的美國則是一直到制憲會議提出的新憲法經過各州批准後才真正成立。然而，走出脫離殖民地狀態這一步是美國立國的重要一步，所以即便七月四日不是統一的美國真正成立的日子，將其視為美國的誕生日還是很有道理的。

獨立宣言的作用是什麼？

獨立宣言無意提出新的理論或是新的意見，而是大陸議會代表的一份聯合聲明，這聲明的內容是代表們獲得各個殖民地議會的授權而同意的。獨立宣言的作用不是在說服美洲人民獨立，而是向全世界宣告美洲殖民地脫離與英國的政治關係。讓這場獨立戰爭不再僅僅是一場內戰，而在法理上成為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爭，這對於大陸議會爭取歐洲其他國家的援助與支持非常重要。大陸議會很清楚他們無法獨自對抗大英帝國，他們唯有利用歐洲的局勢來吸引英國的敵人的援助，才有機會獲得勝利。無論是歐洲國家對美國的貸款，或是法國及西班牙的海軍對英國海軍在大西洋上的牽制，都是最後大陸軍獲得勝利的重要因素。

獨立宣言(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獨立宣言是誰寫的？內容是什麼？在政治思想史上真的很重要嗎？

問獨立宣言是誰寫的就好像在問一個答案早已人盡皆知的問題。獨立宣言確實是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寫的，但是問題在於他是怎麼寫的？大陸議會通過要宣布獨立後，指派了一個五人委員會草擬宣布獨立的宣言，其中也包含了亞當斯(John Adams)和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他們由傑佛遜主筆，亞當斯跟富蘭克林看過草稿之後再做一些更動，送進大陸議會後再經過一些更動，最後的成品便完成了。傑佛遜作為起草人的名聲其實是很晚才出現的。當獨立宣言發布時，這個文告被視為是一個集體的創作，傑佛遜主筆的角色並未被強調。建國之後，在聯邦黨與反聯邦黨人的鬥爭中，聯邦黨人提及這個文告時大多強調這是一個集體創作的成品，而反聯邦黨人則強調傑佛遜為主筆者，這當中可以看到黨派鬥爭的痕跡。但其實，獨立宣言是誰寫的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獨立宣言包含三個部分，開頭的部分簡述了追求獨立的理論基礎，包含現在世人耳熟能詳的「人人生而平等」、「不可剝奪的權利」、「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接下來則列出了英國國王及國會如何侵犯了殖民地的權利。最後則宣布獨立。這三點沒有任何一點是傑佛遜的原創。在獨立宣言之前，各個殖民地甚至是許多城鎮都發布了類似的聲明，殖民地議會也在給他們的代表的指示中包含了類似的元素。這些聲明，跟傑佛遜所主筆的獨立宣言一樣，包含了洛克的政治理論，列出了殖民地受到的不公待遇，也要求代表同意獨立。因此，即便說不上是美洲殖民地人民的絕對共識(因為當時還有為數眾多的效忠派)，但獨立宣言的內容並不超出當時贊同獨立者的共識。換句話說，獨立宣言並沒有提出與眾不同的政治理論，而是綜合了當時各殖民地已經流行的政治論述。與其說這是傑佛遜的創作，不如說這是當時各個殖民地議會的集體意識，反映在各殖民地的代表在大陸議會中指派了一個委員會來草擬這個宣言，而由大陸議會的代表所通過和簽署。傑佛遜是這篇宣言的主編。這篇宣言不是天縱英才之作，而是順理成章勢在必行的一篇文告。

1776年1月2日大陸議會決議如何處置意見不同的效忠派 (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獨立宣言被後世視為美國立國的基礎文獻，這個迷思是英雄主義式的政治神話的產物。這樣的迷思強調菁英個人對社會和歷史的影響。然而美國立國不是因為這一張薄薄的紙，也不是因為聚在大陸會議的代表們。如果沒有去從軍的普羅百姓，以及歐洲國家的援助，這些「建國者們」(Founding Fathers)恐怕早已成為斷頭台上的死刑犯了。即便是法國西班牙以及荷蘭等國，也都是在大陸軍經過一場又一場的戰役證明了他們有與英軍一搏的能力之後才願意以各種不同的形式援助美國。這些從軍者之所以沒有成為效忠派，也不是因為一紙獨立宣言，而是受到1763年以來的政治事件所積累而成的政治與文化氛圍影響。在酒館被大聲朗讀的報紙與宣傳小冊子，宗教覺醒運動中新派的牧師在各地對宗教自由的呼籲，讓原本屬於菁英的政治思想與渴求擴及到一般大眾甚至是目不識丁的社會底層。

        對獨立宣言的迷思，造成了另一個誤解，讓人以為在這些建國者們的領導下，殖民地人民團結地打敗了英國。事實上，這場獨立戰爭不僅是殖民地對抗英國的戰爭，也是殖民地內部革命派與效忠派的戰爭。這紙獨立宣言背後不是團結而是分裂。最後主張獨立的一方獲得了勝利，在殖民地議會中獲得了勝利、在大陸議會中獲得了勝利、在八年的戰爭中最終獲得了勝利。最終許多效忠派流亡異鄉，在美國歷史中成為不被記得的背叛者，而集體促成了獨立宣言的人們則成為了建國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