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美國革命中的反派惡棍?

英文中的反派(villain)這個詞,原本其實充滿了社會及階級的意涵。這個字是中世紀的英文,是從古法語而來,來自於拉丁文中的villa,也就是鄉村的意思。換言之,就是台灣人所說的「鄉民」。什麼?這簡直太過分了!怎麼可以說我們鄉民是別人口中的惡棍呢?在當時的西方,對特權階級的人來說,鄉民就是一批沒有水準,素質不夠的人。沒有水準也沒有素質的結果就是不穩定不可靠,對社會缺乏貢獻,也沒有能夠參與公眾事務所應具備的品質,甚至會成為社會不穩定的因素。(奇怪,怎麼好像有點似曾相似?)

這學期我協助我的指導教授一起教一門課,課名是美國革命中的英雄與反派惡棍。說來有趣,當初我還在我老師的文化交流研究中心當助理的時候,一天老師進來辦公室,說系上有感於本校主修歷史的人太少了,所以希望老師們可以開一些能吸引人的課。我老師就來問我意見,當初復仇者聯盟正紅,我就說可以開美國革命中的英雄與反派。老師一聽覺得這個想法很好就提上去了,結果我現在就來承受後果了。開學前兩週,我們第一週談到了美國革命前,誰會是美洲人民心中的惡棍。今天則談了誰是英國人心中的惡棍,為什麼當時的許多英國的貴族階級總是認為美洲殖民地人民是「鄉民」,無權享有所謂「英國人」的權利?

當時美洲人民的訴求基本上就是「沒有代表就不應該課稅」,他們認為英國的憲政保障了人民不能在沒有同意的情況下被國會課稅。他們是英國人,所以也應該被這個英國憲政原則保護。問題在於,即便在當時的英國本土,擁有投票權的人也只佔人口中非常少數。首先,只有成年男性有投票權。其次,只有有土地財產的人才有投票權。為了合理化這個現象,於是英國也發展出了實質代表制(virtual representation)的理論。我們姑且稱之為十八世紀版的VR(虛擬實境)。這個理論的精神在於認為即使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投票權,但沒有投票權的人跟有投票權的人有共同的利益,因此選出來的人不但可以代表這些有投票權的人,也可以代表那些沒有投票權的人。他們認為讓這些沒有財產的人投票是很危險的,因為他們沒有財產也缺乏教育,所以他們欠缺從事政治以及做出判斷所必需的公共美德,也容易被其他人賄賂。所以要讓其他有公共美德的人選出可以進入國會的代表。這些國會議員要服務的選民也不僅是選區的選民,而應該是要放眼英國整體的利益。(話是這樣說,但柏克也因此被選區的選民拋棄而落選。奇怪,這怎麼又這麼有既視感?) 賽繆爾詹森(Samuel Johnson)在《課稅並非暴政》(Taxation No Tyranny) 這本宣傳小冊中認為當這些殖民者選擇離開英國前往美洲,他們就自願放棄了英國國會的選舉權。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實質」上被代表了,就跟英國沒有投票權的人一樣。當然,美洲殖民地的人民是很難接受這種論點的。當時柏克是國會在野黨的一員,他在國會的演說中也提到了實質代表制,他對實質代表制也表示認同。然而他卻提出他懷疑實質代表制的代表力是不是可以直達大西洋的彼岸。他認為儘管國會理論上有這樣的權利,但這樣的權利應該被謹慎的使用,而不是違反民意地強制施用。柏克來自於同樣被英國殖民的愛爾蘭,或許因此他對美洲殖民地比詹森更能感同身受。相較於詹森將美洲殖民者視為低一階的「鄉民」「惡棍」,同樣有著鄉民背景的柏克較能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來看到美洲的問題。

美國革命中的英雄與反派惡棍這個題目的有趣之處在於,除了上述這個「十八世紀英美人士心目中的英雄與反派惡棍」這個方向之外,也可以用來反思今日的我們如何看待這些兩個世紀多之前的歷史人物。在我們心目中誰是英雄,誰又是反派呢?在美國革命的人物中被歌功頌德地最嚴重的大概就是喬治華盛頓了。以華盛頓為主題的書籍多到不可勝數。他在美國史上的象徵地位太高了,攻擊他會「動搖國本」,所以大多數的史家最多也是高高舉起,然後輕輕放下。約翰亞當斯在總統任期內的作為就已經受到政敵的猛烈攻擊而飽受爭議了,所以後來的史家反而是還他公道比較多。湯瑪士傑佛遜則是評價動盪起伏最大的人物之一了。他主筆獨立宣言,參與維吉尼亞州的制憲,促使維吉尼亞州政教分離,出使法國促使法國支援美國革命,加強公共教育,建立維吉尼亞大學。這種種成就使他成為美國精神的代表人物之一。然而他的種族主義思想,蓄奴,甚而與奴隸生下小孩。在種族問題日漸嚴重的美國,難免成為眾矢之的。雖然我們可以說人應該要有良知,良知應該是普世性的。因此他不應該將這種種族思想視為理所當然。但拿二十一世紀的平權思想去攻擊一個十八世紀的人,總還是讓我有一種拿明朝的劍去斬清朝的官的感覺。或許因為我曾是傑佛遜研究中心的訪問學者,一日fellow終身fellow,我對他難免有一種莫名的感情。但有趣的是,一位研究傑佛遜出名的非裔美國女性學者(Annette Gordon-Reed)在輿論攻擊傑佛遜時也起身捍衛傑佛遜。Gordon-Reed的成名得獎作品正是研究傑佛遜與他的奴隸莎莉海明斯的關係的代表之作。她對傑佛遜的捍衛更可看出她作為一位史家的特質:將歷史人物放回到他所處的脈絡之中。下次有機會再談談她如何捍衛傑佛遜。然而儘管許多自由派人士不斷在藉由攻擊傑佛遜,試圖挑戰他背後所代表的歷史意義及對美國的詮釋,這幾年傑佛遜的傳記還是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光是2017年就我所知就有四本相關的傳記在美國出版。一本是談他跟亞當斯的分分合合,另外三本都是他個人的傳記,而且作者都是著作等身的專業歷史學家。

討論今日的我們如何將這些美國革命中的歷史人物視為英雄或是惡棍確實是一件很有趣也很有意義的事。因為這反映了我們的價值判斷。而看到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價值判斷雖說是理所當然,卻也告訴我們很多訊息。上學期初有一天,我正走去準備搭學校的接駁車去搭捷運。一個在接駁車上見過的男同學前來跟我搭話,他是一個心理系的研究生,他問我我主修什麼,論文是關於什麼。我一一道來後,他問我,那你最喜歡的一個開國先賢(Founding Father)是誰?我回他說,我不管怎麼回答,我的答案不是一個奴隸主,就是一個性格很討厭的人。(像亞當斯) 所以請容我保留這個答案。或許因為我不是一個美國人吧,對我來說,他們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惡棍,而是一批實實在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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